—「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你呢,你选择什么?」
—「选择悲伤,这太蠢了。我选择虚无。这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悲伤是一种妥协了。要么统统归我,要么一无所有。」
爱情与其他魔鬼
和所有其他主体一样,我的爱情观也是建立在世界观的基础之上,由此,「爱情是什么」不是一个本体论的问题,而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此处,我更愿取加缪的认知:「所谓爱,是指欲望、柔情和聪慧的混合物,把我与某个人紧密相连。」这也昭示了我的存在哲学背景(及写作风格)。
现代机械重复而无意义的生活让人渴望能策身其中的激情,而现代性的另一面荒谬和不确定性又让人想要某种恒常的东西,稳定的陪伴,安全感,或称「长情」。可悲的是人们总是幻想其能在同一段感情中出现,而两者的本质却是相悖。带来改变的激情总是危险的,而一个危险的东西愈是有破坏性就愈有吸引力,愈有吸引力便愈有破坏性,焚金铸铁的激情过后只会留下铁水和灰烬,而非陪伴的涓涓细流。激情与庸常的生活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激情永远是动态的,是改变着的,而任何试图把其常态化的努力都将给激情双方带来痛苦,最后要么分离,要么貌合神离。过多的纠缠不但不能延长感情,甚至会给回忆中的断背山留下阴霾。这方面没有比徐志摩的诗说的更明白的了:「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既然激情不可持续,便有人考虑从长情入手。豆瓣上的不少高学历青年追求智性恋,追求相处交谈时的愉悦快合拍,并把小波和银河(哲学爱好者可能是萨特和波伏娃)作为推崇的对象,姑且不考虑试图把文艺延续到生活和把激情延续到生活同样是徒劳的,更为关键的是其中埋藏的预设:「不带激情的」生活是值得过的。智性恋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是用生活的圆融代替了改变的激情。「悠闲地生活,自由的创作,自己想做的事,和三五好友饮酒,午后阳光,纸张的香气」诚然给多数人这样的生活,爱情都会变成一个可选项,但这样的生活对多数人并不是可选项。并且,即使真的成功模仿小资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内在仍然是空洞的,小波与萨特们即使指控生活虚无,他们仍然有「吾诗已成」的创作激情和留下永续时空价值的寄望。而「对于没有特殊才能寄寓身心的普通人来说,丰裕闲暇的生活极为可怕。」凯恩斯于一九三零年代做出预言,不幸地是他必然言中,这是现代性问题在普通人生活中的投影。人人常常觉得自己被社会工作标签化,然而其实是他们需要工作,而不是反之。去年年初居家隔离后期人们的骚动并不只是因为不能出门,更多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虽然很残忍,但大多数人的心智只配享受穷忙的抱怨和短暂的闲暇,再多给他们一分自由便能隐隐感到虚空背后的巨大的无意义,恐惧吞噬灵魂。
在指控完生活过后,我们最终又回到了激情,不过视角已经沧桑巨变,激情不再是某种锦上添花的修饰品,或是汽车可选配的真皮坐垫般的东西。没有激情,我无法想象如何生活。爱情不是解药,它治不了任何病症,爱情是透析机,它可以提供一种方式帮你活下去。然而爱情的悲剧内核也生发于此,爱是不可缺少的, 然而之前确是说清了,爱是不可持续的,「因为人们这里所说的爱情是用对永恒的幻想装饰起来的。研究激情的所有专家都如此告诉我们,永恒的爱情只有强扭的。没有斗争就没有激情。这样的一种爱情只在死亡这个最后的矛盾中得以结束。必须要么当维特,要么什么也不是」籍此,延续爱情的道路分裂成两股,放弃生活自绝退路,或是用另一段激情替换激情。
维特与唐璜
在所有手段里,维特选择了最极端也是唯一严肃的手段,用爱情置换了不值一过的生活。太宰治言「爱是舍生的事,我不认为是甜蜜的」,这句被太多庸人解读为害怕付出真心被辜负的无病呻吟,全然无视这句话中蕴含着的破碎的激情。留住一段激情,维特是唯一可取的办法,「必须要么当维特,要么什么也不是」,重要的不是「赴死」,而是「舍生」。面对这个巨大的荒谬的世界,直面无序,无望,且无意义的一生并不比自杀缺乏勇气,值得你为他赴死的,也值得你为他忍受生活。如「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尼科夫,他杀了人,服了刑,被判流放,但他不忏悔,无法忏悔,「目前他感到的是一种空洞、毫无目的的焦虑,将来肯定会是一无所得的、永无休止的牺牲,——这便是人世间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八年刑满以后,他才只有三十二岁,依旧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必须活下去?他又打算干什么?他将为什么而奋斗?只是为了生存而活下去吗?但是他以前曾有无数次准备为一个理想、一个希望,甚至为一个幻想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于他来说,仅仅活下去永远是不够的;他总希望有更大的生活目的。」他不只杀了人,他杀掉的是原则,但他没有跨过去,他留了在这一边。是索尼娅圣母般的爱拯救了他也度化了他,他选择为了索尼娅放弃原则和思考,只是一起生活下去。「…如今他似乎也不能自觉地解决任何问题;他只能感受罢了。生活代替了推理,他的头脑里应该产生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我曾认为人为一个人活是不值得的,现在我认为能只为一个人活是幸运的。
遗憾的是,这种介乎爱与信仰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种可以做出的选择。很多人并不曾意识到,没有人可以真正选择自己的信仰,至多是和信仰之间的相互发现,如克尔凯郭尔「信仰的一跃」并不是街上的任一个或美丽或聪慧或脆弱的女人就能让你心甘情愿为她而活,理性的旗幡在两人的关系中不再飘扬了,并没有一个公式或是筛选条件能帮你从客观条件中找出这个人,只有不断尝试,接触,建立联结,「试图」互相了解,然后分道扬镳。这样,即使选择了悲伤,也要经历无穷多次的虚无,你才有可能有为爱而死的机会,何其残忍。
唐璜选择了「什么也不是」。或许因为其看透爱情本质虚无,其起因却正是生活的虚无,人终将孤独地与自己的死亡相遇,如果把孤独作为人的核心属性,那爱情充其量算是一次体验,荒诞人不相信事物的深层意义,如此,爱情被解构碎片化的体验,挑逗,暧昧,性爱与激情。「他掌握了一种不含幻想的科学,把世人所宣扬的一切给否定了。性爱与占有,征服与耗尽,正是他的认识方式」而能代替一段激情的,终究只有另一段激情。「那一张张热情或惊喜的面庞,他一一细看,一一储藏,一一焚毁。时间追踪他前进。荒诞人是与时间形影不离的人。唐璜并不想“收藏”女人。他穷尽其数量,跟女人们一起耗尽生命的机遇。」
然而唐璜的浪子之路终究是会走到尽头的,人们嘲笑老年唐璜的孤独无依,希望他为他的离经叛道放荡不羁受到惩罚。「其实唐璜早有准备。对一个醒悟的人来说,衰老及其预示的事儿不会出乎意料。他之所以有悟,恰恰不是向自己隐瞒衰老的可怖… …在唐璜隐约见到的天地里,可笑也是被理解的。他认为受惩罚是正常的。那是游戏规则。他接受了全部的游戏规则,这正是他的慷慨之处。但他清楚自己在理上,谈不上什么惩罚。一种命运并非就是一种惩罚。」
同样的,大多数人绝无法像唐璜一样慷慨,面对炼狱和死亡,也能慨然喊出「去死吧,疯老头!我从不后悔,就算下地狱我也不后悔,绝不!」唐璜所做的并不只是如同集邮一样收集性爱经历,若果真如此,唐璜就不成其为唐璜。他以全身心的激情去爱每一个女人,然后在激情行将结束之际翻身上马。我甚至能想象他重新启程时和其所爱的女人告别的台词,「在我身上刻下你的印记,然后让我带着我们共同的寄望走下去吧」不知有多少次,爱情中的女人们祈求唐璜留下,但每一次他都再次出发,因为他明白,即使他留下激情也不会留下。总会精疲力尽的罢!如同引言那段对白出自的电影,米歇尔嘴上说着选择虚无,但最后还是宁愿被帕特丽夏招来的警察抓获也不愿独自出奔,他选择死在帕特丽夏的怀里。同伙要载他逃离,给他武器,都被他拒绝了,他选择了接受死在爱人怀里的命运,因为他已经「精疲力尽」了。行唐璜之事,需要一颗坚强的心脏,即使再多次直面虚无,只需一次意志不坚定,悲伤便会充斥人们脆弱的心房。
如此,我们终于明白,悲伤与虚无,维特或唐璜,不过是爱情中现代性的两张面孔,现代性,改变一切的现代性。只要投入爱情,人们永远无法逃开这两者,便应了那句「我说我爱你怎么样?你说,就好像在光亮的房间里点燃蜡烛,爱情荒谬绝顶,傻瓜才会自投罗网」
我便是投身其中的傻瓜